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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街的姥姥

微微一笑 奴隶社会 2023-09-19

这是奴隶社会的第 2404 篇文章

Photo by Rob Bates on Unsplash.

作者:微微一笑,从事教培行业。作者公众号:微微一笑的小镇。

半年前,得知姥姥去世的消息是在去看女儿的路上,透过公交车的窗看灰蓝的天,不知道该怎么办,向前一步是团聚,向后一步是别离,永远。


这世上只要有人记得她,她就永远活在另一个世界里。


那个老太太啊,我看着她一点点从壮年到暮年,而今在那个世界里,她与她喜欢的一切在一起了吧。我常常想起她,在早晨做饭的时候,在中午吃饭的时候,在夜里睡觉之前。


▲ 《知否知否,应是绿肥红瘦》剧照。


祖上是手艺人,姥爷是家里唯一的男宝,家里供得起姥爷上学可是他不想上,姥姥很小的时候便做了童养媳。而姥爷的妹妹就是姑奶奶很想上学,征得太姥姥的同意后,想尽办法成功上了,这是另一个故事了,多年来妯娌之间相互和睦。总之,我认为姥姥担得上人间一切美好的词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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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起做饭,蒸鸡蛋羹。筷子搅合着蛋液打在碗沿上,运用小臂的力量击打多次也不会酸,小孩子那时不会用力,姥姥递给我颤巍巍的瓷碗时,叮嘱要打一百下,鸡蛋羹才好吃,别的话一句也不多说。


一二三四五……得数下去感觉好久也不到一百,最后只见大锅里的饭快要做上了,姥姥接过去再搅拌均匀几下放进去,有时候上面放肉末,春天就变成香椿炒鸡蛋。


时间久了,我记住了一定要打一百下,后来求学多年不拿铲子,再拾起来做饭有了打蛋器,再后来手打鸡蛋的时候就会想起她。小孩子喜欢围着灶台转悠,看着烟气氤氲中忙活的姥姥。靠山墙的另一边是姥姥姥爷的营生。


上午姥姥洗上一大篮子衣服,带上棒槌去河边,远处的河水绿茵茵的,就几个涮洗的码头,去晚了就得等。河对岸是姥姥常去做礼拜的地方,她是基督信徒,教会活动通常会在周末的下午进行。姥爷自然是反对的,她的子女们也并不积极支持,现在想来,那是她心灵自由的地方吧。


▲ Photo by sasint on Pixabay.


“我不识字,要是我认识字,就不用你了……”姥姥上教会唱圣经,遇到不认识的字,每回下课她总借了同学的本子让我给她抄一份,那个薄薄的绿本子,封面是牡丹花,一朵大红一朵粉红,蓝色圆珠笔油迹时间长了晕染开。


《旧约全书》那些段落和遣词用句不符合传统规则,我总弄不明白,后来看到翻译后的圣经故事仿佛有似曾相识之感,趴在长条凳上抄了好几本,看着院子里的栀子花,数着屋檐下落的线,等到鸡上笼的时候,姥姥会说收起来吧别把眼睛看坏了。


夏天傍晚 5 点的时候,姥姥开始催了,一到 6 点是家里人最多的时候,买水的人慢慢多起来,这是上个世纪的一种买卖。姥姥家人口众多,全家十口人只有姥爷一个人领工资,俗称“儿女荒”,所以还要有别的营生,姥爷姥姥先后卖过西瓜、冰棍,做的最久的是卖水。


镇中心小学的老师每天都到姥姥家买水,通常姥爷在炉子旁看着,炉子有 4 口,一口备用的大锅在一旁,差不多 1 米宽,炉子中间有一个进料口。炉子每个直径 20 公分,用木盖盖上,大约一炉可以装 4 瓶水。燃料是锯末。旁边 4-5 个顾客,每个人拎着平均 4 个水瓶(书面语暖壶)那个梳长头发的小学老师看上去瘦瘦弱弱,竟一次可以双手拎 8 个!


大家伙的用水时间总会集中在晚上,排队的人多起来,慢慢就会聚齐一屋子人,二十个平方的地方渐渐站不下了。脸上爆着青筋的姥爷不发一言,看着火苗总是窜不上来,姥爷会喊上一声:让开!从大锅旁边的竹框里铲上一堆锯末,掀开进料口的铁环,瞅着那炉膛子,瞅准了哪里不旺就把锯末洒在那里,时不时会从那小小的圆圆的炉子口窜出点火苗。


有时候换姥姥看火候,只见她一抹脸,再一看:呀,眉毛(烧)没了~等一会,火星燃起,窜到空中几缕,炉子里的水咕咚咕咚冒泡,把炉子顶上的木盖都浸湿了,这时人群会开始往前蠕动,希望可以一次把水瓶管满带走,离开这像蒸笼样的地方。


热水 1 分钱一瓶,大水瓶 2 分钱,毛票儿,黄色的,一毛一毛的,然后换成一块的硬币,攒得多了,就会用纸卷成硬币筒,晚上清点:10 元、20 元、50 元,一封封,用纸包好,藏在大衣柜下面的抽屉里。


▲ 图片来自网络。


大衣柜是暗色的枣红,房子是木制的,抬头看能看见房梁,后来大姨弄来了白纸把屋顶给糊上了。


偶尔我也想逞个能,看看水烧好了没有,往那炉子旁一站,装模作样的瞅瞅火势,思忖着是否要加一铲子锯末,姥爷就会虎着脸说,烫,边上去!(偶尔是舅舅看着火势,看见我凑上去就会喊我的全名,用一副你这个小孩怎么不懂事的口气让我下来),我怏怏的往旁边的大水缸旁一立。


偶尔让我看着水,我趁大人不在往炉膛里倒一铲子,拿起火棍装模作样的拨两下,火烧得蔓延又汹涌,再小心翼翼地拿个刷子把锯末给扫到炉膛子里去,扫的时候不注意,没盖盖子的水面上就会晕开去几点锯末,心里那叫一个悔呀,这要是被发现了可怎么办?水里有锯末,小孩子的愧疚害怕你懂的。


过一阵子,姥姥和姥爷就会盘算:靠山墙(屋子堆锯末的一面)的锯末快要烧完了,要去进些,现在价钱涨了,再进一车大概能烧 1 个月,这次进的锯末有点潮,下次不能要这样的了。


然后在某个晚上,门大敞着,门槛也被去掉,姥姥和姥爷招呼着拖拉机把锯末送进来,那时候姥姥家门口的路是鹅卵石铺的,前屋是黄黑色的泥土地,拖拉机突突突突出去的时候,会留下长长的白色的锯末印,姥姥会拿着扫帚把锯末收集到一起,再顺手把锯末倒进炉膛子里。


晚上 8 点以后买水的人渐次少了,偶尔来一个,姥姥去舀水,常常是左手握着手中长长的漏勺,右手抄起白铁水瓢的木头把子,从身旁滚烫的炉子里舀起一瓢水,慢慢地倒进去,水经过白纱布的过滤,终于从漏勺中全数下去,纱布中间会结最后一滴水珠,然后再一瓢再一瓢,大约小水瓶需要 3 勺左右,姥爷只需要 2 勺半,哪怕姥爷的手有点抖,也是坚持 2 勺半。


有一天,买水的人特别多,正是炎夏,屋里更热,大人都很着急,姥姥在掌勺,望着后面不断涌上来的买水人,姥爷在旁边催,在框里铲上一铲子锯末倒下去半天不见火上来,细心的姥姥说别加了别加了,照了照了(照了方言就是够了),一家之主的姥爷不愿意了,还要加,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吵起来了,旁边的买水的人就开始劝,甭(bai 四声,方言)吵了甭(同)吵了……


▲ Photo by Sarah Kilian on Unsplash.


姥爷眼红脖子粗,青筋突突的,只见这时快那时慢,姥姥姥爷已经扭打在一起,瘦小的姥爷敌不过,被姥姥按在锯末框里,好在框里锯末不多还柔软。据后来回忆说,是姥姥先动的手,姥爷只是在旁边嘟嘟囔囔(ma ma lie lie),大意是烧水当然得听我的啦,姥姥却在气头上,一个没忍住就奔向姥爷打了过去,中间还要挣脱那些劝架人的手,不知道怎么回事,姥爷就翻到框里去了。


打好水的客人有时还摘朵栀子花带走,姥姥让我看着点,近了闻太冲人(方言太香),花在树上闻得久。


后来看到汪曾祺在《人间草木》里写栀子花:栀子花粗粗大大,色白,近蒂处微绿,极香……香得掸都掸不开,于是为文雅人不取,以为品格不高。栀子花说:“去你妈的,我就是要这样香,香得痛痛快快,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!”童养媳的姥姥,却像这栀子花活得热烈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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枣红色的衣橱下面还有个抽屉,有时候不上锁,8 岁的我没有钱买纸牌就打起了主意。一日偷钱被姥爷现场逮住了,姥爷正要训斥我,姥姥拉我到一边,和声细语地说:要钱干什么?我如实说了。32 岁时我揣着这个大秘密和妈妈提起,哪知道妈妈说姥姥早就和她说过了,并且嘱咐妈妈不要说我,那一刻心里超级感激姥姥,保护小孩子敏感又自尊的小心灵。


晚饭后收拾利索,姥姥开始做芝麻糖。八仙桌,直径和八仙桌一样大圆匾,前一天炒熟放凉的芝麻,炸好的米花,一层层铺好,淋上糖浆粘合在一起,盖上纱布,放上一夜第二天成型。关上门窗,门后放上棒槌以便晚上老鼠来了听到响动就能被吓跑。


也不知道姥姥第二天几点起的床,等我看到的时候姥姥已经开始切糖,糖块凝固成八仙桌那么大,先切掉边角料,然后切成四四方方一小块一小块的糖,我围着桌子转呀转,吃些边角料,再眼睁睁的看着它们被装进大铁桶。


姥姥说这是过年招待客人用的,用个果盒装几块,如果有同学来家里玩,姥姥看到了总是一边说说哎呀家里没有什么好吃的,一边掀开家里的铁桶拿好吃的给我。我喜欢白色切糖,黑色的太沾牙。姥姥总是语气不慌不忙,从来不把我当小孩看,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姥姥的爸爸是教书先生的原因。


▲ Photo by OpenClipart-Vectors on Pixabay.


对了,前屋的太姥姥怕冷,晚饭之后,姥姥趁着灶台里的柴火还没烧烬铲出来,早早地备好了婆婆的烘篮子,瓦盆里的余热隔着竹筐可以持续 2-3 个小时,太姥姥慢慢乏了就睡了,也就没那么凶了。


秋天的一个下午,姥姥去做礼拜,姥爷说你太姥姥好像不大行了,你去看看。


小黑屋里,平日干巴巴梳着圆髻、让姥姥不开心的老太太躺在那里,头冲着门,我趴在太太的胸口,感觉不到呼吸。姥爷指挥我:去找姥姥回来。在前屋放了鞭炮,那时老了人,放鞭炮告知邻里,骑上自行车我从后院一路飞奔。


后来看到毕淑敏写的“父母在,人生尚有来处;父母去,人生只剩归途”时,心里发酸,回想那时姥爷的心情,慌张不知所措,但我却不能体谅,找回了姥姥,姥姥自然又被姥爷说了一通,我完成了任务心里很自豪,好像真的是个大人了。


长辈去了,子女一个一个离开了家,夜幕降临,姥姥打开收音机,熟悉的男声和女声在屋子里淳淳的说“耶稣……”,睡前,姥姥跪在一角祷告,诉说这一天的事情。


“妈妈,今天爸爸过生日!”走过老街长长的石子路,跨过姥姥家的门槛,妈妈从进了门就开始喊,后厨白色瓷砖铺着的灶台泛着水光。


姥姥不说话,从院子的井里汲了水,揭开那口平时不怎么用的大锅,腊八粥原来已经做好了!老爷生日和腊八粥是一天。我坐在圆火桶(一种取暖的器具,平日可做板凳用,内置瓦盆上铺铁丝网,内燃木炭)上,等着吃。


那时我回到了爸爸妈妈身边,放了学家里没有晚饭就溜到姥姥家去,总是能看到姥姥在长长的案板上包着韭菜馍馍(长条形,卷几层,中间嵌有韭菜粉丝等,蒸好切段,以后也可以贴在锅边至金黄),还有一种俗称“老牛皮”的吃食,很喜欢。


姥姥总是抱着歉意说,家里没什么好吃的,还有蛋炒饭、腌菜炒饭,那米粒硬硬的,一粒一粒,日光下看上去是透明的。站在小街中间,脚下是整齐的石条路,望着忙碌的姥姥,那饭,特别香。


▲ 来自倪萍《姥姥语录》,看完书以后感情冲动,回忆了和姥姥相处的细节,写下了第一部分。


吃完了就玩,有一天早起落了雪,院子里啥也玩不了。姥姥把蒸东西用的“红”拿出来(一种食用颜料),折几枝栀子一尺来长,两个喝酒的小瓷杯,杯底存一点红,再塞满雪,杯口对杯口隔着枝干使点劲,夹出来一个球,像这样夹上五六个,乒乓球大小,远远的看上去,绿叶衬着红桃,特别好看,别名“雪桃”。


姥姥一直长裤长褂,清清爽爽,有次掀起裤脚,我看见她腿上虯起的青筋,问为什么这么多呢?密密麻麻乍一看挺吓人的,姥姥说年轻时干活干热了,舀上一瓢水就喝,然后就这样了。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腿,严重的静脉曲张,姥姥的说法无从考究,只知道她年轻时很苦很苦。


那时候,院子里的栀子花还在开,压水井也还能出水。前些年,家乡大水,鹅卵石铺陈的老路消失了,被水冲塌的前屋原地盖起了二层楼,夏天的时候打桩,天太热,姥姥自己端盆水浇地,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利利索索的时候。


姥姥绣的花也特别好看,小孙女出世时她已经八十多岁了,在深圳没事做,纳鞋底绣花鞋做了好些双,前年我还留着。再见到她已经偏瘫了,慢慢一年不如一年,腿弯曲着,躺在沙发上只有一点点,冬天的时候,姨父在身边,送走了她。


她是一个极普通的老太太,我甚至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,年三十去祭奠,姥姥姥爷合墓了,地方挨着太姥姥。青山绿水环抱之中,走过千山万水,姥姥还是在我心里揣着。


1992 年,傍晚的时候,姥姥家的院子里青烟袅袅,栀子花合上了。


姥姥,妈妈的妈妈。


▲ 和记忆中故乡的栀子花很像。


二〇二一年四月十七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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